《疯狂动物城2》:和谐的代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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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oo + Utopia —— 动物版乌托邦

这个词来自16世纪英国思想家托马斯·莫尔的书名Utopia,意思是 “乌托邦”

除了动画片能带来的开心和欢乐,《疯狂动物城2》远不止是一部合家欢动画。这部续集延续了前作的传统,将复杂的社会学命题包裹在色彩斑斓的动物世界中。

如果说 2016 年的《疯狂动物城》是对个人偏见和隐性歧视的揭露,那么2025年的续集则将镜头对准了更为根本的问题:压迫如何被编织进社会结构本身。是对殖民历史、空间政治、权力世袭的系统性批判。

电影的英文名字 Zootopia 本身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悖论——”Zoo”(动物园/囚笼)与”Utopia”(乌托邦)的结合,暗示着这座看似完美的城市,实质上是建立在排斥与控制之上的。续集的任务,就是撕开这层乌托邦的伪装,让观众看到繁荣表象下的暴力基础。

个人层面的偏见

这是第一部的主要关注点,也是续集的起点。朱迪携带防狐喷雾、对尼克脱口而出的冒犯性语言,展现了”隐性偏见”和”微侵犯”的运作机制。即使是自认为进步的个体,也可能在无意识中延续歧视的逻辑。

续集中,这种个人偏见延伸到了对爬行动物的恐惧。Gary作为一条温和、甚至有些胆怯的蛇,与动物城居民对他”冷血杀手”的想象形成巨大反差。这种反差是纯粹的文化建构——爬行动物被妖魔化,完全是因为他们是”异类”。

制度层面的歧视

警察系统本身成为续集审视的对象。朱迪作为”第一只兔子警官”,经历的不仅是象征性任命,更是整个体制对”异常者”的排斥机制。她和尼克被强制参加的”伴侣咨询”,表面上是心理辅导,实际上是体制对不合规范行为的规训。

影片暗示了警察作为权力维护者的角色,朱迪和尼克虽然是”英雄”,但他们始终在体制内部运作,依靠国家暴力机器来”拯救”被压迫群体。这延续了第一部遭受的批评 —— “白人救世主”和”蓝命贵”的叙事框架,即依然将希望寄托在建制派的良知上,而非赋予被压迫者自身反抗的能动性。

结构层面的压迫

歧视不仅存在于人的头脑或制度的条文中,更被固化在城市的物理空间里。

气候墙系统、Marsh Market的隔离、爬行动物的历史性缺席 —— 这些设定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:Zootopia的繁荣,建立在对某些群体的系统性排斥之上。

隐喻

A.爬行动物的缺席与回归

第一部中爬行动物的完全缺席,在续集中被揭示为一场历史性的驱逐。这直接对应了”定居者殖民主义”的逻辑:

首先,污名化原住民。一起被操纵的谋杀案(蛇咬死乌龟),将整个族群标记为”危险”和”野蛮”。

其次,物理驱逐。爬行动物被赶出城市核心区,他们的社区 Reptile Ravine 被改造或摧毁。

第三步,历史抹除。爬行动物对城市建设的贡献(发明气候墙技术)被彻底抹去,功劳归于殖民者 Lynxley 家族。

最后,合法化叙事。城市的”建国神话”将创始人塑造为英雄,将驱逐行为正当化为”安全需要”。

这完全复制了美国对原住民的殖民历史——从”印第安人野蛮”的妖魔化,到保留地制度的空间隔离,再到感恩节叙事对殖民暴力的粉饰。影片中提到的Seneca Village(纽约中央公园建设时被摧毁的黑人社区),更是直接点出了这种历史的现实版本。

B.气候墙系统

气候墙在第一部中被呈现为技术奇迹——它让不同气候需求的物种能够共存。但续集彻底颠覆了这种乐观解读:

气候墙不是包容的工具,而是隔离的武器。

它划分出不同的气候区,本质上是空间隔离的物理体现。

干燥和寒冷区域的设计,刻意排除了爬行动物的生存需求,这是一种”环境暴力”。

气候墙的维护和扩张权力,掌握在 Lynxley 家族手中,使其成为垄断资源、控制人口流动的工具。

这种设定呼应了现实中的”种族主义城市规划”——从高速公路切割黑人社区,到公共设施的不平等分配,再到贷款红线制度对有色人种社区的排斥。基础设施从来不是中性的,它体现并固化了权力关系。

C.Marsh Market

Marsh Market是续集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场景。这个建在沼泽湿地上的社区,通过木板路和管道连接,充满了南方海湾的贫民窟氛围。它是 Zootopia 的”反面”:

空间边缘化:被切断在城市核心之外,成为爬行动物、水生哺乳动物等”不受欢迎者”的聚集地。

经济边缘化:走私、黑市交易盛行,这不是居民的”道德缺陷”,而是被排斥在合法经济体系外的必然结果。

文化边缘化:拥有独特的活力和社区文化,但被主流社会视为”危险”和”混乱”。

Lynxley 家族计划扩张 Tundratown(冰川镇),这意味着要吞并Marsh Market。这是赤裸裸的士绅化隐喻:

以”城市发展”之名,驱逐低收入社区,将土地转化为高价值房地产,让原住民无处可去。Marsh Market居民的”独立”,本质上是被遗弃和被排斥,而非真正的自治。

D.Lynxley家族

Lynxley 家族是影片中权力精英的完美化身:

窃取创新:气候墙技术本是爬行动物发明,却被 Lynxley 家族占为己有并申请专利。这揭示了资本主义体系中知识产权的暴力本质——谁掌握法律和权力,谁就能将他人的创造合法化为自己的财产。

历史修正:通过控制教育和公共叙事,将自己塑造为”城市建设者”,将爬行动物抹除出历史。

权力世袭:家族财富和影响力代代相传,形成固化的统治阶级。即使是”失意少爷”波伯特,也能轻易调动走私网络和古董资源。

这种设定暗指美国的”深层政府”和世袭精英阶层——从洛克菲勒到肯尼迪家族,从硅谷巨头到华尔街财阀,权力从未真正流动,而是在少数家族之间循环。

从”我们没什么不同”到”接受彼此的不同”

第一部的乐观:同化的幻觉

第一部的口号”Anyone can be anything”(任何人都能成为任何角色),本质上是一种同化主义叙事。它假设,只要消除偏见,所有个体都能在既有体系中获得平等机会。

朱迪成为警察、尼克”改邪归正”,都是通过适应和融入主流体系实现的。这种叙事忽视了一个根本问题:如果体系本身就是压迫的来源呢?

第二部的妥协:承认差异的代价

续集退而求其次,从”我们没什么不同”转向”接受彼此的不同”。这看似更成熟,实则揭示了深刻的无力感:

生物本性的不可改变:狐狸不懂拥抱、大象害怕老鼠、食草动物的微笑在食肉动物眼中是挑衅。这些设定说明,某些差异是根深蒂固的,无法通过”相互理解”消除。

包容的限度:朱迪和尼克为尊重爬行动物而吃虫子时的痛苦表情,海豹明确拒绝硬币和触碰却仍被无视,都说明真正的跨文化理解极其困难。

妥协的本质:”接受不同”往往意味着弱势群体单方面的适应和牺牲。影片中,是爬行动物在努力融入动物城,而非动物城改变自己以接纳他们。

仅靠”包容”和”尊重”,无法解决结构性不平等。真正的正义,需要对权力关系进行根本性的重新分配,而非仅仅”承认差异”。

乌托邦

“Zootopia”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批判工具

“Zoo”的双重含义

动物园:一个供人类观赏的囚笼,动物被分类、展示、控制。

动物的城市:看似自由,实则被规划、监控、管理。

“Utopia”的虚假承诺

托马斯·莫尔创造”Utopia”一词时,其词源就暗含双重意义:”eu-topia”(好地方)和”ou-topia”(不存在的地方)。Zootopia 正是这样一个”不存在的好地方”——它承诺平等和包容,但这种承诺建立在对某些群体的系统性排斥之上。

“文化大熔炉”神话的破灭

美国一直自诩为”文化大熔炉”,各族裔在此融合为一体。但这种叙事掩盖了残酷的现实:

融合=同化:少数族裔必须放弃自己的文化身份,采纳主流文化。

选择性包容:只有”符合标准”的移民被接纳,其他人被驱逐或边缘化。

持续的隔离:现实中的种族隔离、经济分层从未消失,只是换了更隐蔽的形式。

Zootopia 的表面繁荣,建立在 Marsh Market 的贫困、爬行动物的缺席、Lynxley 家族的垄断之上。这座乌托邦,本质上是一个排他性的特权空间。

影片结尾处,不同族群一起包汉堡的和谐画面,固然温馨,但台词”有领地意识的动物总是忍不住扩张”却道破真相:权力博弈是永恒的,和谐只是暂时的。

影片未说出的话:边界与局限

局限1:改良主义框架

影片的解决方案始终是揭露真相、惩罚坏人、恢复正义,而非质疑整个体系:

朱迪和尼克依然是警察,依然相信法律和秩序。

Lynxley家族被推翻,但权力结构本身未变——谁来接管气候墙系统?谁来重新分配资源?

爬行动物获得”正名”,但 Marsh Market的居民生活条件改善了吗?空间隔离消除了吗?

从废奴主义视角看,警察作为国家暴力机器的本质未被触及。影片暗示”好警察”可以纠正体系,但这忽视了警察本身就是维护既有秩序的工具。

局限2:个人英雄主义叙事

社会变革被呈现为英雄个体的功劳(朱迪、尼克、Gary),而非集体斗争的结果:

Marsh Market的居民在影片中缺乏能动性,等待被”拯救”。

没有展现爬行动物社区的自组织、反抗、文化复兴。

社会运动、草根动员、群众政治完全缺席。

这延续了好莱坞的经典叙事范式,但它去政治化了社会变革的过程,将结构性问题个人化。

局限3:资本主义经济基础的隐身

影片批判了权力垄断、空间隔离,但对经济不平等的根源保持沉默:

Lynxley家族的财富如何积累?气候墙系统的所有权如何界定?

Marsh Market的贫困不仅是空间问题,更是经济剥削的结果。

资本逻辑如何驱动士绅化?谁从城市扩张中获益?

这些问题涉及资本主义批判,显然超出了迪士尼的意识形态边界。影片可以批判种族主义,但不能批判资本主义——这是好莱坞的铁律。

局限4:激进替代方案的缺失

影片提出问题,但不提供激进答案:

如果气候墙系统本身就是压迫工具,为什么不拆除它?

如果警察系统维护不正义,为什么不重新想象公共安全?

如果Zootopia建立在排斥之上,为什么不根本性地重构城市?

这些问题指向废除主义、再分配正义、激进民主等左翼理论,但它们在主流电影中是不可想象的。

童话外衣下的社会学教科书

《疯狂动物城2》用动物寓言的形式,将定居者殖民主义、种族主义城市规划、知识产权暴力等深奥议题,编织进一个看似轻松的冒险故事。

影片最令人不安的地方,不是它揭露了什么,而是它揭露了之后无法给出答案。结尾的和谐画面是脆弱的,因为权力结构未变、经济不平等依旧、空间隔离持续。那句”有领地意识的动物总是忍不住扩张”,是全片最诚实的时刻——它承认,这种冲突可能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。

最终,《疯狂动物城2》的价值在于:它提出了正确的问题,即使无法给出激进的答案。它邀请观众思考,而非灌输答案。它承认现实的复杂性,而非贩卖简单的希望。

在一个越来越拒绝复杂性的时代,这本身就是一种激进姿态。

当孩子们长大后重看这部电影,他们会发现,那些曾经让他们欢笑的桥段,实际上是对他们将要面对的世界的预言。而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答案,正等待他们这一代人去寻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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